访谈李开复:谁主宰微软未来
盖茨:微软的动力
问:您辞掉大学教职以后,先是进入了苹果公司,随后到了SGI,现在又到了微软。这三家杰出公司的领袖史蒂夫.乔布斯、吉姆.克拉克和比尔.盖茨都是IT界的传奇人物,您愿意怎么去比较这三个人?
答:很遗憾,我在苹果的时候,约翰.斯科里是CEO,乔布斯还没有重返苹果;我在SGI的时候,爱德华.麦克拉肯是CEO,吉姆.克拉克也已经离开去创办了网景。所以在这三个人中,我只和比尔.盖茨有紧密的接触。
乔布斯和我有过惟一的一次个人接触,但那是在我正要回国建立微软中国研究院的时候。他打听到了这个消息,于是打电话到我家里去,对我太太说,“一定要开复回家打电话给我,我叫史蒂夫.乔布斯。”我回家后,我太太对我说,有一个叫史蒂夫什么的人打电话给你,不会是那个史蒂夫.乔布斯吧?我说不会,我又不认识他。结果我一拨回去就打到了他的书房,他说,你离开SGI了怎么不回苹果?苹果的人都很想你回来。
我说,我要去微软,第一个原因是,我觉得在软件业做了这么久,技术方面的成就有了很多,但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东西很少,因为没有一个公司有足够成功的产品,可以让我的想法真正影响到很多用户,这才是我期望的。第二,作为一个华人,我也希望能够帮中国做点事情,在苹果的时候我也回过中国多次,也看到了中国经济和科技的成长,尤其是每次回国时和很多学生在一起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。在微软工作,又能回到中国,又有很多机会和学生在一起,所以这个工作我非接不可。
问:苹果、SGI和微软这三家各自有着非常独特的企业文化和性格,在这三家公司工作您有什么不同感受
答:这三家公司最大的差别就是比尔.盖茨。其实我很幸运,约翰.斯科里和爱德华.麦克拉肯都是非常优秀的CEO,但是在这两家公司,他们对公司的影响力是有限的,他们虽然得到了普遍的尊敬,但是同样会遇到一些问题。比如说,他们可能会说我们要做A,他们的高级副总裁觉得A不太好,传下去就变成了B,然后总裁传下去就变成了C,总监再传下去又变成了D,最后到了程序员那里,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。
在这两个公司,没有这样一种文化,即我们尊敬一个人到某种地步,他说的话基本上都是对的,我们完全应该按照他的方法来做,而在不同意他的时候,我们也有足够的勇气当面告诉他。
还有一种问题是,即使约翰和爱德华都是很成功的CEO,也总是有人在背后批评他们。而这不光发生在苹果和SGI,每个公司都有这种情况。但是在微软,大家对比尔.盖茨都非常尊敬和信服,原因就在于,历史证明他的决定基本上每次都是对的,错的时候,他会很快地承认,然后改正过来。
问:比如说,他差点没赶上互联网大潮
答:对,晚了一些。但是当他发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,很快便扭转了全局。当时我还不在微软,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:有一天,比尔对下属说,下面的几个计划都取消了,明天开始你们的硬盘可以洗掉,重新开始做IE(因特网浏览器),做IIS(网络服务器软件)。而下面的人既没有说“你比尔.盖茨根本不懂,我不干了”,也没有人表面答应放弃原有工作,私下却悄悄地继续进行。
问:那是不是说,公司领导必须是个强硬人物?
答:公司领导总是有这个责任,他要做方向性的改变。但是比尔.盖茨的为人和作风,和以前相比也有相当大的改变,他越来越多地将一些决定权下放给下面的人。以前,他若在某件事情上有意见就会说出来,这时大家也都会听从,而他的意见基本上也都是对的,没什么问题;但现在,他开始考虑到,如果他帮我李开复做了决定,可能会让我感觉到没有受到足够的信任,而我得到他的信任也许会比帮我很快做决定更重要。从他和史蒂夫.巴尔默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看出这些细微的变化。以前开会的时候,遇到了什么问题大家都会看着比尔;后来,大家看着比尔,比尔就不讲话:“你们去问史蒂夫。”其实他心里非常强烈地想表达自己的意见,但是他不说出来,因为公司的新CEO是巴尔默。
很少有高科技界的领导者能做到一次又一次地对,而且还不以此为满,能够很谦虚地学习,能够很勇敢地认错。甚至有一次在开会的时候,比尔.盖茨的助手当众对比尔说“你错了”,比尔说“不,我是对的”,助手说“你是错的,因为……”,接着比尔说“啊,对对对,你是对的,我错了”。这是很普通的一个沟通。
我想在很多大公司,在任何一个国家,都很难出现这种情况:一个公司领导,这么受到员工的爱戴,这么受到大家的尊敬;他做的决定正确了这么多次,而当他错的时候他又勇于认错,大家不同意他的时候又敢和他辩论。这样一个人,别说是在软件业,就算是在整个企业界,我觉得都是很少见的。所以我说约翰和爱德华都是很优秀的管理者,但是在这方面他们都远远不如比尔。
寻求影响力
问:技术研发人员和市场人员本身就构成了一对矛盾,他们之间天生存在着差距和分歧,微软的价值观从“对技术的激情”变为“对于对客户有用的技术的激情”,对于微软研究院的一个研究人员来说,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束缚?
答:研究院应该没有这种束缚。但如果在做每项工作之前都要证明这项工作有用,那就是一种束缚。如果我还在研究院的话,虽然我也深信做技术的目的是为了用户,但是我并不会说,我在做一项工作,当我不能证明是对用户有用的时候,我就不能去做。但是在产品部门,受到的束缚会比较多,做出来的东西技术成份也会比较少,但是对用户的帮助可能就比较大。这也是产品和研究部门的差别吧。
问:IBM和施乐是两家非常受人尊敬的企业,因为它们做了大量不以实用为目的的研究,在这些研究中,它们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,贡献出了很多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。而在基础研究上,微软起步的时间其实比较晚,直到1990年,微软前首席技术官内森.米尔沃德给比尔.盖茨写信提到了建立研究机构的重要性,微软研究院才得以成立。但微软本身是一个完全以用户、以市场为导向的公司,因此与IBM和施乐比起来,您认为微软研究院有什么不同吗?
答:这两家公司我了解不多,我只是对施乐的过去有比较深的理解。上世纪70至80年代是施乐PARC的鼎盛时期,这期间他们发明了以太网、图形用户界面等。如果拿微软研究院和这个时期的施乐相比的话,微软研究院更偏应用化一些,也可以说是更实用主义一些。
在微软研究院里,几乎没有十年之内还不能做成产品的技术。我能想到的只有五六个人的工作成果是要十年之外才看得到的。但我在研究院的时候,并没有感觉到这是很大的束缚。相对来说,如果你在完全没有限制的情况下做研究,往往真的会做出许多没有用的东西来,或者有用的东西也不少,但没用的会更多。所以我觉得还是有这样一个框架会比较好。公司虽然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研究工作,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会纯粹为了学术而做一些发表论文的工作。应该说,大家来微软研究院的理由,是如果他们做出了成果,这个成果可以为上百万、上千万乃至上亿的人使用,至少这是为什么我当初来微软的理由之一。
对我来说,做一个很有名的研究,让大家都读我的论文,它的吸引力比不上我的研究成果能给更多的人使用。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既做最高深的科技,又能有最大的影响力。但如果二者不可兼得的话,那我宁可首先选择影响力,高深科技位列其次。
问:那从这个角度来看,您离开苹果和SGI还是因为它们不够大。
答:应该说是因为有多方面的问题。苹果和SGI也有自己的雄心,希望能够把自己的市场扩大,但都碰上了一些问题,所以没能把事业成功地做起来。我加入这些公司的时候,并不是仅仅满足于现状,能卖出几千份软件就很高兴了,我对公司也有期望,希望公司能和我的想法一起成长,为更多用户提供服务。但很不幸的是,这些公司没能实现我的期望。除了用户群比较小之外,我碰到的更大一个问题是,我是做软件的,苹果是一家硬件公司,它们衡量一个人成功或不成功,是看这个人能不能促进它们的硬件销售。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软件,往往就不是我们最希望做的,或者最适合用户的。在这些公司,受到的束缚比在微软要多多了。而且微软有很多产品,你做了一项技术,说不定不只对一个产品有帮助,还可以对别的产品有帮助。
.NET?微软的T型车
问:您现在是微软自然界面部门的负责人,研究的是人机之间的自然沟通和交流。对您来说,建立人与机器之间的沟通,这项工作的伟大之处在哪里?它最吸引您、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在哪儿?
答:我们希望人和机器之间的交流能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那样轻松、方便,不需要学习,而且在任何场合、任何设备上都可以使用。以前的人机界面,需要人们学习每一个步骤才能实现他们的期望。比如说我要买几本书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母亲,我也许要在网上进行四五十次点击,再打印出一大堆信息,最后书买到了可能要花半个小时的时间。我们如果能够做出一套系统来,只需告诉计算机你想做什么,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计算机去做,让半个小时的人机界面变成十秒钟,我们就帮人省下了最重要的资源——时间,将人从繁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。
问:20世纪初,亨利.福特固执地要发展当时并不为人所看好的T型车。结果是,T型车如此深入地影响了每个人的生活,几乎改变了整个美国的社会面貌。微软有没有这样一个特别激动人心的、能够预示一个全新的时代的东西?或者说,微软有没有想过什么是自己的T型车?
答:.“NET”就是微软最伟大的产品。微软是网络服务(Web Service,即将所有的软件置于后台服务器为桌面用户提供服务)最早的提倡者之一。今天,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网络服务,但如果三年前你做用户调查,不会有一个用户说他需要网络服务。
“.NET”最终成功之后,不光是它的架构、工具以及网络服务能获得成功,建立在它之上的用户界面将更节省用户的时间、更有效率地做很多事情。这些东西听起来要不就很悬,要不就很难让人理解。这就像在1982年的时候向人介绍Windows,你给他描绘鼠标拖拽、下拉菜单,他不会明白,很可能会觉得你讲得一点道理也没有。
T型车是多年的努力、一刻的成功,但软件可能不是这样。现在给人说自然界面,已经有人懂了,但是可能只有20%的人能看到它对未来的影响,再过三年可能有50%的人能明白,再过五年就可能每个人都用上了,到时候人们会觉得自然界面本来就是应该的,没什么稀罕。就像图形用户界面,你在1982年讲,可能只有10%的人能听懂;1985年有人看过了苹果公司的麦金托什机,已经很向往了,但还没看到应用;等到1990年Windows 3.1版推出,人们就逐渐接受了。
问:很多东西,连客户自己也无法了解自己会有这样的需求。那么,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您认为,微软究竟是谁在推动着这些事情,让它们超前这么多年?
答:比尔.盖茨。Windows NT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他刚开始做Windows NT的时候,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竞争。当时Windows已经很成功,他却要另做一套东西,在开发、用户等方面都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要做两套Windows。但是他还是执著地去做,而且刚开始时做得也不是很好,但是今天Windows NT却给公司贡献了几乎一半的收入。
当比尔错的时候,他会很快承认,但当他对的时候,他会执著地做下去。不能说公司的每一个大飞跃都出自于比尔.盖茨的想法,但是对于Windows、对于网络服务、对于“.NET”、对于自然用户界面,你都可以看出比尔.盖茨是一个预想家,他支持这些工作进行下去。这些东西不一定是他想出来的,但是他看到一个很好的创意时,他会执著地支持它,直到证明这个创意可行或者不可行。
问:那您现在更多地是一个执行者还是一个预想者?
答:我觉得应该是介于这两者之间。在自然界面方面,我和比尔.盖茨有非常高的共识,可以说我教了他很多东西,他也教了我很多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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